神會和尚語錄的第三個敦煌寫本:南陽和尚問答雜徵義(劉澄集)
一、神會語錄的三個本子的比勘
我在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廿九本(頁八七六)曾指出神會的「語錄」現已出現的有兩本,都是敦煌出來的:
<ul><li>(甲)胡適校寫巴黎國家圖書館藏的敦煌寫本,原編號Pelliot 3047,收在「神會和尚遺集」卷一,民國十九年(一九三〇)出版。原無題目,胡適擬題「神會語錄」。</li><li>(乙)(A)日本石井光雄影印他購藏的敦煌寫本,昭和七年(民國廿一年,一九三二)影印二百部。原無題目,卷前有題字一行云:「此文字欠頭。後有博覽道人尋本續之矣。」影印本題「燉煌出土神會錄」。附有「燉煌出土神會錄解說」一小冊,鈴木貞太郎撰。(B)鈴木貞太郎公田連太郎校訂石井光雄本,昭和九年(民國廿三年,一九三四)排印出版,題作「燉煌出土荷澤神會禪師語錄。」</li></ul>
那個胡適校寫本,以下省稱胡本。那個石井光雄影印本,以下省稱石井本。鈴木公田校訂本,以下省稱鈴木校石井本。
那兩個本子都「欠頭」,都沒有題目,所以我和鈴木先生都只題作「神會語錄」。去年(民國四十八年,一九五九)四月,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的入矢義高先生寫信給我,報告他在前兩年(一九五七)發見了這個神會語錄第三本,並且發見了神會語錄原題作「南陽和尚問答雜徵義」,原編集的人是劉澄。
入矢義高先生的原信,我摘鈔一段:
近日讀到先生發表在集刊廿九本的大作「新校定的敦煌寫本神會和尚兩種」,校定精審,整理醒目,真是不勝佩服。敝研究所在一九五六年由大英博物館購到該館所藏敦煌寫本的全部 Microfilm。我們就組織了共同調查的一個研究班,一直到現在,將那全部寫本翻覆審核,前後已有三次了。一九五七年,我檢到 S. 6557 的時候,就發現了這也是一部神會語錄。遽取石井本比對一過,知其內容和文章頗近石井本,惜尾部斷殘,只有石井本的三分之一。
不過,最寶貴的是載在卷首的編者劉澄的一篇序。據這篇序,我們知道這一部語錄的原名是「問答雜徵義」。今按日本僧圓仁「入唐新求聖教目錄」,有「南陽和尚問答雜義一卷,劉澄集」的記錄,與此序合。今迻錄此序,用供先生的參考。……
那時我因外科手術住在臺灣大學醫學院的醫院裏。我收到了入矢先生的信,十分高興,就回了一封信,說:
……S. 6557 卷子的發現,不但給神會語錄添了一個可以資校勘的第三本,並且確定了這部語錄的編輯人與原來的標題。這是一舉而三得的貢獻。我們研究神會的人,對先生都應該表示敬佩與感謝。
大英博物館所藏敦煌寫本的全部 Microtilm,前承貴研究所的厚意,敝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也購得了全部副本。我出醫院後,當即檢查 S. 6557 一校。……
S. 6557 即是原編的 Stein 6557 號。Sir Aurel Stein(斯坦因,一八六二~一九四三)一九〇七年在敦煌千佛洞取去中古寫本大小八千多件(其中有二十件是最古的雕刻印本),全存貯在倫敦大英博物館。這些文件都用 Stein 編號,正如巴黎國家圖書館藏的敦煌文件都用Pelliot(伯希和)編號。大英博物館的翟理斯先生(Dr. LionelGiles)費了二十多年的精力,才把這大大小小八千多件敦煌文卷整理完畢,編了一部「大英博物館藏的敦煌出來的中國寫本分類記注目錄」(Descriptive Catalogue of the Chinese Manuscripts fromTunhuang in the British Museum),一九五七年出版。這本目錄分五大類:第一,佛教典籍;第二,道教典籍;第三,摩尼教典籍;第四,俗家文件;第五,雕印文件。第一類最多,共編六千七百九十四號,故又分十四子目,其中第一子目為大藏經(翟氏用南條文雄的英文譯本「明藏」目錄作根據)所收的經典,已佔四千多號了。因為這部目錄偏重於大藏裏的經典,用經,律,論三大部的次序,故原編的 stein 號碼須全部重編過了。S. 6557 在目錄裏就改編作 6065 了。翟理斯先生雖然得到了我的「神會和尚遺集」和石井影印的「燉煌出土神會錄」(兩書均列在目錄尾頁的參考書目裏),但他並沒有認出這個殘卷子是神會的語錄。故 6065 號(S. 6557)的記錄只說:「佛家教義的問答。不完。好寫本。」
我很佩服京都大學的學人的「共同調查的研究班」的合作精神。他們肯費大工夫,「將全部寫本翻覆審核,前後已有三次」,所以入矢義高先生能在三年前(一九五七)發見這個第三本神會語錄。這種有組織的,同力合作的研究方法最值得我們中國學人效法。
去年四月底我出醫院後,就從歷史語言研究所借出 S. 6557 影印本和入矢先生在幾次通信裏提到的有關神會的其他各卷子的影印本,作一番初步的校勘。七月初,我出國了,沒有能够寫定這個「不欠頭」的第三本神會語錄。
在今年二月裏,我用胡本和石井本比勘這個 S. 6557 卷子,又參校了我從前校寫的「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胡適「神會和尚遺集」一五九~一六七頁;又一七五~一八六頁;又史語所集刊廿九本,八三八~八五七頁:以下省稱「定是非論」),才知道這個倫敦卷子,除了首十六行又五個字之外,完全與石井本相同;而與胡本也有大部分相同,包括石井所無的第一章的前一段。其中胡本所無的小部分(第九章與第十四章)都見於「定是非論」。
這樣校勘之後,我決定把這個倫敦 S. 6557 卷子校寫作「神會和尚語錄的第三個敦煌寫本」,分寫作十四章,連卷首殘存的劉澄序,共成十五大段。
胡適本的目錄是分章的,共分五十章。其中第六至第四十九章,大致等於石井本的第一至第四十四章。第四十多章,兩本有小出入(如石井本第九章,第十四章,第三十四章,第四十章,胡本皆無),故只能說大致相等。胡本前面有五章,包括「荷澤和尚與拓拔開府書」,後面有康圓智問的很長一章,是石井本所無。康圓智問章之末,有一行云:
「因汝所問,一切修道者同悟」。
這顯然是全部語錄的結尾了。胡本的底本(巴黎 P.3047)在這下面緊接「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並序,獨孤沛撰」,可見胡本語錄雖然「欠頭」,並不缺尾,原是到康圓智問一章(頁一四八~一五二)就結束了。這是神會語錄第一本的原本形態。
石井本雖說是「欠頭」,但這個寫本是一個完整的長卷,總共五百零七行,首尾都有空白的紙,是一個首尾完整無缺的精美唐寫本。此本後幅有題記兩行,墨色很淡,是禿筆寫的:
「唐貞元八年歲在未(貞元七年辛未,七九一;八年壬申,歲不在未),沙門寶珍共判官趙秀琳(秀字,鈴木校寫作看字)於北庭奉張大夫處分,命勘訖。其年冬十月廿二日記」。
石井本鈔寫在貞元七八年(七九一~七九二)校勘之前,其時去神會之死(寶應元年,七六二)不過三十年,他的語錄已傳到天山之北的北庭都護府(在今新疆孚遠縣)了;此本到如今已一千一百六十九年了,還保存原來首尾完整的狀態。前面空幅有題記一行:
「此文字欠頭。後有博覽道人,尋本續之矣」。
所謂「欠頭」,只是說「此文字」沒有標題,可能前面還有缺失的部分。但我們現在看見倫敦的第三本,可以知道石井本的第一章正是倫敦本的第一章,差不多緊接在劉澄的序文之後。這就可見這個石井本原來並不「欠頭」,可能只是原來有意刪去了劉澄的原序,又有意刪去了劉澄原擬的「南陽和尚問答雜徵義」的標題,所以就好像「欠頭」了。這是神會語錄第二本(即石井本)的原來形態。
為什麼這本子刪去了劉澄的原序呢?因為這本子後面(鈴木校石井本的第四十九章以下)有了新加的「六代大德是誰,並敘傳授所由」的兩千五百多字,又有了新加的「大乘頓教頌並序」,——這篇「大乘頓教序」是一篇「我荷澤和上」的小傳,裏面已說他「付心契於一人,傳法燈於六祖;……慈悲心廣,汲引情深;……明示醉人之珠,頓開貧女之藏;墮疑網者,斷之以慧劍;溺迷津者,濟之以智舟:……於是省閣簪裾,里閈耆耋,得無所得,聞所未聞;疑達摩之再生,謂優曇之一現!……」,有了這樣一篇新傳序,所以用不着保存劉澄那篇笨拙的舊序了。
為什麼要刪去「南陽和尚問答雜徵義」的舊題呢?天寶四年(七四五)以後,神會奉召到東京荷澤寺(荷字讀去聲,是負荷的荷。長安的荷恩寺,洛陽的荷澤寺,是同時立的),「南陽和尚」已成了「荷澤和尚」了。「問答雜徵義」的標題也不是一個很醒目的題名,故也有改題的必要。日本入唐求法的圓仁的開成三年(八三八)目錄裏,還題「南陽和尚問答雜徵義」的原名。稍後入唐的圓珍的大中八年(八五四)十一年(八五七)目錄及大中十二年(八五八)的總目錄裏,就都改題作「南宗荷澤禪師問答雜徵」了。圓珍此三錄裏又都記有「荷澤和尚禪要一卷」。我相信「荷澤和尚禪要」可能就是這部神會語錄新改的標題,其內容可能是和這個石井本完全一樣的。我這個假設,將來也許有得到證實或否證的一天。
我現在可以依據這三個神會語錄的寫本的內容同異,假定這三本結集的先後次序大致如下:
<ul><li>(A)最早結集本〇原題「南陽和尚問答雜徵義」,有前唐山主簿劉澄序。其前面的十五段大概近於倫敦藏的寫本。其後半部直到結尾可能大概近於胡適本的後半部。這個本子的結集是在開元二十年(七三二)神會在滑臺大雲寺「為天下學道者辨其是非,為天下學道者定其宗旨」之後,故此本裏採取了「南宗定是非論」的一小部份材料。</li><li>(B)神會晚年的修訂本〇這個本子大致近于胡適本,其標題可能已改為「南宗荷澤禪師問答雜徵」了。胡本前面新加的材料之中,有「荷澤和尚與拓拔開府書」,是一件重要的文字,此書稱「荷澤和尚」,故知修訂已在神會晚年。此本最末是康圓智問的一章,用「因汝所問,一切修道者同悟」一句作結尾,顯然沒有殘缺。其下緊接「定是非論」的首幅,更可知語錄雖有增修,還沒有加上「六代大德」的略傳,也還沒有換上那位不知名作者的「大乘頓教頌並序」。因為後幅沒有這篇「頌並序」,故我推想此本前面可能還保存了劉澄的原序。此本前面有新加的材料,但中間也有刪去的材料,如倫敦本與石井同有的第九與第十四章都被刪去了。胡本殘存的第一章,顯然也是從「定是非論」鈔來的,那可能又是修訂之後增添的了。據「定是非論」的獨孤沛序,「定是非論」有開元十八、十九、二十年幾種「不定」的本子,「後有『師資血脈傳』,亦在世流行」。語錄的修訂本好像是要把這三部書分的清楚,使他們不互相重複。</li><li>(C)神會死後的增訂本〇這個本子的全部大概近于石井本的全部:前面沒有劉澄序,而後面有「六代大德」的略傳,又有「大乘頓教頌並序」。中間也有增入的材料,如石井本的第三十四章,三十九章,四十五章,四十六章,都是胡本沒有的。又第四十七章,四十八章,是從「定是非論」鈔出的。第四十九章以下敘「六代大德」的兩千五六百字,可能是從神會的「師資血脈傳」鈔來的。「師資血脈傳」原是單行的,這個增訂本好像把他鈔作語錄的一部分了。胡本把「定是非論」的幾章剔出來,而此本把那幾章併進去,這是一不同。胡本顯然沒有採用「師資血脈傳」,而此本充分收入「六代大德」的師資傳授,這是二不同。胡本沒有後序,而此本最後有「大乘頓教頌序」,其實是駢文的神會小傳,這是三不同。細看此傳中說神會「在幼稚科,遊方訪道,所遇諸山大德,問以湼槃本寂之義,皆久而不對,心甚異之;詣嶺南,復遇漕溪尊者,作禮未訖,已悟師言。……」這就接近後來傳說「有一童子名神會,年十三,自玉泉來參禮能大師」的話了。神會請王維作能大師碑文,其中明說「弟子曰神會,遇師於晚景,聞道於中年」。宋高僧傳的神會傳也說他「從師傳授五經,克通幽賾;次尋莊老,靈府廓然;由是於釋教留神,乃無仕進之意,辭親,於本府國昌寺顥元法師下出家;其諷誦群經,易如反掌;全大律儀,匪貪講貫。」這都不是一個「在幼稚科」的童子的行徑。所以我說這個增訂本的語錄是神會死後有人增訂的。石井本首尾都有空白,但首尾都無標題。可能是這個增訂本的底本還沒有決定新題名的時候,就傳鈔流行了。也可能這就是日本圓珍和尚目錄裏題作「荷澤和尚禪要一卷」的。</li></ul>
這是我假定的這三個本子編集的先後次序。我們最後校寫的倫敦本可能是最早結集本。巴黎的本子,即胡本,可能是單獨自成一個系統的神會晚年修訂本。石井藏的敦煌卷子可能是神會死後的增訂本,前面四十六章可能是用那流傳最廣的早年結集本作底本的,其後面「六代大德」以下顯然是後加的。
神會和尚姓高,是襄州襄陽人。他是讀了五經和老子莊子之後才出家的。他最初在襄陽國昌寺出家。開元八年(七二〇),他奉敕配住南陽龍興寺。那時韶州的慧能和尚剛死了七年。神會「遇師於晚景,聞道於中年」;他到韶州參謁能大師,慧能已老了,他自己也過了四十歲。慧能死在先天二年(七一三;十二月改開元元年),神會已是四十四歲了。這個中年和尚大概受了慧能的簡單教義的感動,故他北歸後就出力宣揚他所謂「菩提達摩南宗」的教義。
南陽與襄陽相去不遠,都屬于山南東道。神會住南陽大概很長久;他在南陽時期,名譽傳播很遠,人稱他做「南陽和尚」。劉澄編集的這部語錄就題作「南陽和尚問答雜徵義。」另有幾件敦煌寫本題作「南陽和尚頓教解脫禪門直了性壇語。」(史語所集刊二十九本,八二七~八三六)
在語錄裏,我們可以看見神會在南陽的活動。宗密說神會「因南陽答王趙公三車義,名漸聞於名賢」。王琚問三車,大概在他任鄧州刺史時。鄧州即漢南陽郡,天寶元年改鄧州為南陽郡。語錄裏又有南陽太守王弼問話,又有內鄉縣令張萬頃問話,內鄉是鄧州屬縣。語錄又有「於南陽郡見侍御史王維在臨湍驛中屈〔神會〕和上及同寺慧澄禪師語經數日。」神會在南陽有長期的活動,是無可疑的。
神會配住南陽是在開元八年(七二〇);他被兵部侍郎宋鼎請入東都荷澤寺,是在天寶四年(七四五)。在這二十五年之間,他曾向北遷移。開元二十年(七三二)正月十五日,他在河南道滑州滑臺的大雲寺設無遮大會,宣傳「菩提達摩南宗」的教義,「為天下學道者辨其是非,定其宗旨」。他又曾住過河北道邢州鉅鹿郡的開元寺;因為歐陽修趙明誠都著錄邢州有神會在天寶七載二月立的宋鼎撰,史惟則八分書的唐曹溪能大師碑。然而沒有人叫他做「滑臺和尚」或「邢州和尚」。人們還繼續叫他「南陽和尚」。直到天寶四年(七四五)他到東京荷澤寺之後,人們才漸漸改稱他「荷澤和上」,——那時候,他已是七十六歲了。他在荷澤寺不過八年(七四五~七五三),就被人劾奏「聚眾,疑萌不利」,就被貶謫到饒州戈陽了。他在貶謫中的第三年(天寶十四年,七五五)十一月,安祿山造反了,次年洛陽長安都失陷了,兩京的「寺宇宮觀,鞠為灰燼」了。
在一千二百年之後,神會當年的演說,答問,談話,一件一件的從沙州敦煌的石洞裏出來,其中還有幾件保存著「南陽和尚」的主名。
這個「南陽和尚」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在三十年前,我曾這樣介紹他:「南宗的急先鋒,北宗的毀滅者,新禪學的建立者,壇經的作者,——這是我們的神會。」在三十年後,我認識神會比較更清楚了,我還承認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中國佛教史上最成功的革命者,印度禪的毀滅者,中國禪的建立者,袈裟傳法的偽史的製造者,西天二十八祖偽史的最早製造者,六祖壇經的最早原料的作者,用假造歷史來做革命武器而有最大成功者,——這是我們的神會」。
我很熱誠的把這個「南陽和尚」的一點遺著整理好了,很高興的奉獻給我的老朋友南陽董作賓先生,祝他的六十五歲生日,祝他至少活到同這個「南陽和尚」一樣的九十三歲!
民國四十九年三月十日夜,胡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