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雨集(四)
一 探求佛法的信念與態度
三年前,宏印法師的〈妙雲集宗趣窺探〉說:「我積多年的見聞,總覺得這些人的批評,抓不住印公導師的思想核心是什麼,換句話說,他們不知《妙雲集》到底是在傳遞什麼訊息!」最近,聖嚴法師在〈印順長老的佛學思想〉中說:「他的著作太多,涉及範圍太廣,因此使得他的弟子們無以為繼,也使他的讀者們無法辨識他究竟屬於那一宗派。」二位所說,都是很正確的!我在修學佛法的過程中,本著一項信念,不斷的探究,從全體佛法中,抉擇出我所要弘揚的法門;涉及的範圍廣了些,我所要弘揚的宗趣,反而使讀者迷惘了!其實我的思想,在民國三十一年所寫的《印度之佛教.自序》,就說得很明白:「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宏闡中期佛教之行解(梵化之機應慎),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庶足以復興佛教而暢佛之本懷也歟!」我不是復古的,也決不是創新的,是主張不違反佛法的本質,從適應現實中,振興純正的佛法。所以三十八年完成的《佛法概論.自序》就這樣說:「深深的覺得,初期佛法的時代適應性,是不能充分表達釋尊真諦的。大乘佛法的應運而興,……確有他獨到的長處。……宏通佛法,不應為舊有的方便所拘蔽,應使佛法從新的適應中開展。……著重於舊有的抉發,希望能刺透兩邊(不偏於大小,而能通於大小),讓佛法在這人生正道中,逐漸能取得新的方便適應而發揚起來!」——這是我所深信的,也就是我所要弘揚的佛法。
這一信念,一生為此而盡力的,是從修學中引發決定的。在家時期,「我的修學佛法,一切在摸索中進行。沒有人指導,讀什麼經論,是全憑因緣來決定的。一開始,就以三論、唯識法門為研求對象,(法義太深),當然事倍而功半」;「經四、五年的閱讀思惟,多少有一點了解。……理解到的佛法(那時是三論與唯識),與現實佛教界差距太大,這是我學佛以來,引起嚴重關切的問題」;「佛法與現實佛教界有距離,是一向存在於內心的問題。出家來八年的修學,知道(佛法)為中國文化所歪曲的固然不少,而佛法的漸失本真,在印度由來已久,而且越(到後)來越嚴重。所以不能不將心力,放在印度佛教的探究上」(《遊心法海六十年》)。我在佛法的探求中,直覺得佛法常說的大悲濟世,六度的首重布施,物質的、精神的利濟精神,與中國佛教界是不相吻合的。在國難教難嚴重時刻,讀到了《增壹阿含經》所說:「諸佛皆出人間,終不在天上成佛也。」回想到普陀山閱藏時,讀到《阿含經》與各部廣律,有現實人間的親切感、真實感,而不是部分大乘經那樣,表現於信仰與理想之中,而深信佛法是「佛在人間」、「以人類為本」的佛法。也就決定了探求印度佛法的立場與目標,如《印度之佛教.自序》所說:「深信佛教於長期之發展中,必有以流變而失真者。探其宗本,明其流變,抉擇而洗鍊之,願自治印度佛教始。察思想之所自來,動機之所出,於身心國家實益之所在,不為華飾之辯論所蒙(蔽),願本此意以治印度之佛教。」所以我這一生,雖也寫了《中國禪宗史》、《中國古代民族神話與文化之研究》;對外也寫有〈評熊十力的新唯識論〉、〈上帝愛世人〉等,而主要是在作印度佛教史的探討;而佛教思想史的探究,不是一般的學問,而是「探其宗本,明其流變,抉擇而洗鍊之」,使佛法能成為適應時代,有益人類身心的,「人類為本」的佛法。
印度佛教思想史的研究,我是「為佛法而研究」,不是為研究而研究的。我的研究態度與方法,民國四十二年底,表示在〈以佛法研究佛法〉一文中。我是以佛法最普遍的法則,作為研究佛法(存在於人間的史實、文字、制度)的方法,主要是「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涅槃寂靜」,為研究佛法者的究極理想。「諸行無常」,「從佛法演化的見地中,去發現佛法真義的健全與正常的適應」。「諸法無我」中,人無我是:「在佛法的研究中,就是不固執自我的成見,不(預)存一成見去研究」;法無我是:一切都是「在展轉相依相拒中,成為現實的一切。所以一切法無我,唯是相依相成的眾緣和合的存在」。也就因此,要從「自他緣成」、「總別相關」、「錯綜離合」中去理解。這樣「研究的方法,研究的成果,才不會是變了質的違反佛法的佛法」。這一研究的信念,在五十六年(夏)所寫的〈談入世與佛學〉,列舉三點:「要重視其宗教性」、「重於求真實」、「應有以古為鑑的實際意義」,而說「真正的佛學研究者,要有深徹的反省的勇氣,探求佛法的真實而求所以適應,使佛法有利於人類,永為眾生作依怙」。那年冬天,在《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自序》,把「我的根本信念與看法」,列舉八項,作為研究佛法的準則(略)。我是在這樣的信念、態度、理想下,從事印度佛教思想史的研究,但限於學力、體力,成就有限,如七十一年六月致繼程法師的信上說:「我之思想,因所圖者大,體力又差,致未能完全有成。大抵欲簡別餘宗,必須善知自他宗,故在《妙雲集》上編,曾有三系經論之講記,以明確了知三宗義理之各有差別,立論方便不同。晚年作品,自史實演化之觀點,從大乘佛法興起之因緣,興起以後之發展,進展為如來藏佛性——妙有說;從部派思想之分化,以上觀佛法之初期意義。澄其流,正其源,以佛法本義為核心,攝取發展中之種種勝義,以期更適應人心,而跳出神(天)化之舊徑。此為余之思想,但從事而未能完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