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柏尊者全集
釋金剛經
心外無法。如來實語。水外無波。聖人切喻。但眾生從無始以來。名言習氣。染深難化。故聞凡著凡。聞聖著聖。聞有著有。聞無著無。聞生死。著生死。聞涅槃著涅槃。聞世界著世界。聞微塵眾著微塵眾。本心即隱沒。被名言所轉。執而忘返。埋沒自性。所以如來於般若會上。說金剛經。即世界而破微塵眾。即微塵眾而破世界堅習。堅習既破。微塵習除。虧一喪兩。一兩既喪。本心頓露。故六祖曰。不思善。不思惡。阿那箇是明上座本來面目。此老即善惡情上。指渠曉得箇無善惡的。這箇無善惡的。名有多種。曰本性。曰真心。曰佛性。曰本覺等。故天機深者。不受名言所染。能即名言而悟名言不及者。如此經以世界微塵眾情上。如來宛轉方便。借微塵眾。破世界有名無實。借世界。破微塵眾有名無實。究竟兩者名實無當。情消性復。即與六祖因善惡之情。悟無善惡本來面目。初無差別。即此而觀。若不能即名言。了悟得名言染不得的。不惟世界即一合相。微塵眾亦一合相也。何以故。情未破故。吾故曰。虧一喪兩。茲眾位偶聚泖上。結金剛般若緣。此非就地抽苗。皆是多生曾親近諸佛菩薩來。所以不期邂逅。道人與世泊然。初無他慕。今更深夜靜。白燭光中。不惜口業。世出世法。將高就低。種種辟喻。委曲剖析此一分經。雖眾位根器。生熟不同。或聞道人拈提。或有所入。或無所入。解者。自今日後。由麤而精。既精則必入神。既能入神。則一切名言。世界微塵。聖凡善惡。把柄在自手裏。彼名言安能轉我。未解者。自今日後。必須要解。始不負堯峯中此翻邂逅。且老病不與人期。流光不可把玩。世出世法。各須努力。
心外无法。如来真实之语。水外无波。圣人贴切比喻。但众生从无始以来。被名言习气沾染深厚难以转化。所以听闻凡就执着凡。听闻圣就执着圣。听闻有就执着有。听闻无就执着无。听闻生死。就执着生死。听闻涅槃就执着涅槃。听闻世界就执着世界。听闻微尘众就执着微尘众。本心随即隐没。被名言所转。执着而忘返。埋没自性。所以如来在般若会上。说金刚经。即世界而破除微尘众。即微尘众而破除世界坚固习气。坚固习气既破。微尘习气消除。损一失两。一两既失。本心顿时显露。所以六祖说。不思善。不思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此老即从善恶情上。指示他明白那个无善恶的。这个无善恶的。名称有多种。叫本性。叫真心。叫佛性。叫本觉等。所以天机深者。不受名言所染。能即名言而悟名言所不及的。如此经在世界微尘众情上。如来婉转方便。借微尘众。破世界有名无实。借世界。破微尘众有名无实。究竟两者名实不当。情消性复。即与六祖因善恶之情。悟无善恶本来面目。最初无差别。即此而观。若不能即名言。了悟得名言染不得的。不但世界即一合相。微尘众亦一合相也。为什么。情未破故。我所以说。损一失两。今众位偶然聚在泖上。结金刚般若缘。这不是就地抽苗。都是多生曾亲近诸佛菩萨来。所以不期而遇。道人与世淡泊。最初无他慕。今更深夜静。白烛光中。不惜口业。世间出世间法。将高就低。种种譬喻。详细剖析此一分经。虽众位根器。生熟不同。或闻道人拈提。或有所入。或无所入。明白的。自今日后。由粗而精。既精则必入神。既能入神。则一切名言。世界微尘。圣凡善恶。把柄在自手里。那名言怎能转我。不明白的。自今日后。必须要明白。始不负尧峰中此番相遇。况且老病不与人约。光阴不可把玩。世间出世间法。各须努力。
眾生情計。不此即彼。不聖即凡。故曰。聖凡情盡。體露真常。今世界可碎。微塵可合。則世界與微塵。未始有常也。而眾生於未始有常之閒。計世界為一。計微塵為多。不一即多。不多即一。酣計而不醒。從無始以來。至於今日。死此生彼。死彼生此。究其所以。不過我見未空。隨處計著。故如來曰。一合相即不可說。凡夫貪著其事。利根眾生。苟和合微塵而有世界。世界果有乎。碎世界而為微塵。微塵果有乎。嗚呼。此貴在自悟。不貴說破。所以如來於此經。提無生之綱於緣生之中。真深慈大悲也。
众生执着分别,不是执着这个就是执着那个,不是执着圣境就是执着凡尘。所以说,圣凡情见断尽,本体自然显现真实恒常。此刻世界可以粉碎,微尘可以聚合,可见世界与微尘本来没有固定不变的实体。然而众生在本来无常的虚妄中,把世界执着为整体,把微尘执着为个别。不是执着整体就是执着个别,不是执着个别就是执着整体,沉迷于这种执着而不能醒悟。从无始以来直到今天,死在这里又生在那里,死在那里又生在这里。追究其原因,不过是我见未能破除,处处产生执着。所以如来说:所谓一合相即不可言说,但凡夫却贪恋执着其事。具有利根的众生,倘若微尘和合而成世界,世界当真存在吗?粉碎世界成为微尘,微尘当真存在吗?唉!这贵在自我觉悟,不贵说破。所以如来在此经中,在缘起法中揭示无生的根本道理,真是深具大慈大悲啊。
夫碎世界而為微塵眾。微塵果有乎。合微塵眾而為世界。世界果有乎。此兩者互為主客。迭相蕩洗。而一多之情。豈煩天風海濤鼓漱。然後滌除者哉。故善用其心者。終日處乎一多之中。而一多不能累也。反是者。則不勝累矣。故此經曰。一合相者。即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而凡夫貪著其事者。是不達一多無常。主客無定故也。如能達之。則一合相。未始非天人師焉。蘇長公有言曰。溪聲便是廣長舌。吾則曰。一合相便是廣長舌也。或者以長公為是。以我為非。以我為是。以長公為非。此所謂癡人前。不可說夢也。
将世界粉碎为无数微尘,这些微尘真的存在吗?将无数微尘聚合为世界,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吗?这两者互为因缘,相互转化,而一与多的本质,何须等到天风海涛激荡冲刷才能涤除呢?所以善于用心的人,终日处于一与多之中,却不受一多所束缚。反之,则难免被其困扰。因此这部经说:所谓聚合之相,并非真实聚合之相,只是假名为聚合之相。凡夫之所以执着贪恋,是因为未能了悟一多无常、主客无定的道理。若能通达此理,则聚合之相,未尝不是觉者的教诲。苏东坡曾说:溪流声便是佛陀的广长舌。而我说:聚合之相便是广长舌。若有人认为东坡对而我错,或认为我对而东坡错,这正如古人所言:痴人面前,不可说梦。
世界與微塵眾。往復研之。但有名言。俱無自體。謂世界合微塵眾而有。謂微塵眾碎世界而有。皆眾生橫計也。然此橫計。不無其因。始因於事不精理不徹而生。事精。則能了知事外無理。理徹。則能了知理外無事。事外無理。事果有乎。理外無事。理果有乎。是以性宗不成。相宗始精。相宗不成。性宗始圓。精即圓故。精而無思。圓即精故。圓而歷然。無思。故即事而契同。歷然。故即理而彌照。此等受用。自他滿足。但因中易知而難證。果中易證而難忘。噫。因中即受用。果中受用忘。此非披毛戴角者。不能也。
世界和微尘众。反复推究。只有名称概念。都没有独立实体。说世界由微尘众聚合而成。说微尘众由世界破碎而成。都是众生的妄执。然而这种妄执。并非没有原因。最初因为对事相认识不精、对义理领悟不透而产生。事相认识精微。就能明白事相之外别无义理。义理领悟透彻。就能明白义理之外别无事相。事相之外别无义理。事相果真是存在的吗。义理之外别无事相。义理果真是存在的吗。因此性宗若不成立。相宗才能精微。相宗若不成立。性宗才能圆满。精微即是圆满。所以精微而无思虑。圆满即是精微。所以圆满而分明。无思虑。就能在事相中契合真理。分明。就能在义理中普照无碍。这种受用。自他都能满足。但在因位容易明白却难以证得。在果位容易证得却难以忘却。唉。因位中就能受用。果位中受用反而忘却。这若不是披毛戴角的畜生道众生。是做不到的。
夫我人眾生壽者四見。初本一我見耳。以展轉橫計。遂成四見。若以智眼觀之。則一心不生。我尚不有。誰為我見。我見既拔。則餘者不待遣而自空矣。又我見者。無主宰中。強作主宰之謂。人見則待我而生。眾生見。即循情分別。不能返照之謂。壽者見。不過貪生畏死之念也。用是觀之。則金剛經所說四見。實不在經。即在吾人周旋日用逆順之閒。與佛何干。雖然若不是這瞿曇老漢。曲折點破。則茫茫大塊。終古不旦矣。
关于我、人、众生、寿者这四种妄见,最初本只是一个"我见"。由于辗转错误执着,便形成四种妄见。如果用智慧之眼来观察,就会明白心念本空,连"我"尚且不存在,哪来的"我见"?既然"我见"已经拔除,其余三种妄见不用刻意消除自然就空了。所谓"我见",就是在没有主宰的地方强行建立主宰;"人见"是相对于"我"而产生的分别;"众生见"就是随顺情识分别而不能返观自性;"寿者见"不过是贪生怕死的念头。这样看来,《金刚经》所说的四种妄见,其实不在经文中,而就在我们日常应对顺逆境界的起心动念之间,与佛陀有什么关系呢?话虽如此,若不是释迦牟尼这位老人家层层剖析点破,这茫茫世间恐怕永远长夜不明天亮了。
佛問須菩提曰。若人碎三千大千世界。而為微塵眾。是微塵眾。可謂多乎。須菩提曰甚多。予以是知須菩提之意。以為不但多耳。諦觀而察之。誠乃有名無實。故曰。即非微塵眾。是名微塵眾。復次世界之意。亦有名無實耳。故曰即非世界。是名世界。葢微塵自無其體。必碎世界而有。世界亦無其體。必合微塵而成。故以世界觀塵。世現而塵不現。以微塵觀世。塵形而世不形。或計多碎相。則多碎相現。計一合相。則一合相現。多碎相。即微塵之別名。一合相。即世界之異稱耳。若當機頓了。多碎相。與一合相。皆有名而無實。則一多之情。不待掃而自盡矣。一多之情既盡。則我固有之心光。昭然現前矣。故曰。凡聖情盡。體露真常。又此情。緣一而起謂之一。情緣多而起。謂之多。情緣凡而起。謂之凡。情緣聖而起。謂之聖。情故一一多多。凡凡聖聖。不過一情之橫計耳。又曰徧計。又曰前塵相想。又曰六塵緣影。皆此情之別名也。圭峰科此段義。謂證法界。有味乎哉。
佛问须菩提说:如果有人将三千大千世界碎成微尘,这些微尘算多吗?须菩提回答非常多。我由此知道须菩提的意思,不仅是说数量多。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微尘其实有名无实。所以说,并非真正的微尘众,只是假名为微尘众。同理,世界的概念也是有名无实。所以说并非真实的世界,只是假名为世界。因为微尘本身没有实体,必须通过粉碎世界才能得到;世界也没有实体,必须由微尘聚合而成。所以从世界角度看微尘,只见世界不见微尘;从微尘角度看世界,只见微尘不见世界。若执着于"多"与"碎"的概念,就会显现"多碎相";若执着于"一"与"合"的概念,就会显现"一合相"。"多碎相"就是微尘的别称,"一合相"就是世界的异名。若能当下领悟,明白"多碎相"和"一合相"都只是假名而无实质,那么"一"与"多"的分别自然消尽。这种分别心消除后,本具的智慧光明就会清晰显现。所以说:凡圣的分别心消尽,本体就会显露真实永恒。这种分别心,因执着"一"而起就叫"一",因执着"多"而起就叫"多",因执着凡夫而起就叫"凡",因执着圣者而起就叫"圣"。其实所谓的一一多多、凡凡圣圣,都只是分别心的虚妄计度。这种分别心也叫"遍计",又叫"前尘相想",也叫"六尘缘影",都是同一事物的不同名称。圭峰大师将这段经文的要义归结为"证法界",这个总结很有深意啊。
夫有卷則有舒。有聚則有散。有合則有碎。此自然之理也。故如來呼須菩提而告之曰。若三千大千世界。可碎而為微塵。是微塵眾。果多耶少耶。須菩提承佛而言曰。甚多。夫碎大千世界而為微塵。以凡夫心量較之。則不勝其多矣。若如來所知。則不勝其少也。豈微塵多少之數。如來不知。乃待須菩提定耶。葢如來逆知一切眾生。雖根有鈍利之不同。而執世界為一合相。未始有不同者也。但利根眾生。一聞世界可碎而為微塵。則不待須菩提。言多微塵。即非微塵眾。是名微塵眾。然後悟世界。必非一合相。柰鈍根眾生。須待須菩提。密破其微塵多眾之執。然後知一合相。初本非世界。假眾微塵合。而始成世界。世界既合微塵眾而始有者。則世界當一合相住時。住本無住。合本無合。豈待碎世界而為微塵眾。然後一合相始破哉。又須菩提以為我與如來。碎世界而為微塵。合微塵而為世界。合合碎碎。重疊翻騰。上根與中根。固已皆悟世界本無。合微塵而有。微塵亦無。碎世界而有。至此則一多之執情。不待觀空。然後破也。柰下根之難悟。所以須菩提。復拈三千大千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顯告而曉之曰。若世界實有者。即是一合相。世界若是一合相。則如來往嘗又說一合相。即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此又何耶。如來與須菩提。憫眾生執情之難破。味著此身。計為實有。委曲翻騰。而下根眾生執解未盡。故如來呼須菩提。而再告之曰。一合相者。即是不可說。但凡夫之人。貪著其事。豈須菩提不知一合相。即非一合相。待如來再告之。而後曉耶。葢如來借須菩提而深責下根。執現前之身。橫謂實有。而味著也。嗚呼。初碎世界而為微塵。徵微塵而非有。微塵非有。則世界無體。故須菩提。不先破一合相之執而先破多微塵之執。葢多微塵既破。則一合相之執。不待破而破矣。何者。多為一體。多破則一無體矣。一多情盡。則世界與微塵。皆清淨法界也。指何物為世界微塵耶。學者知此。則我如來父子翻騰剖析之苦心。方始知也。如果知之。則三千大千世界之堅。初碎而為微塵。再合微塵而為世界。何異一紙卷舒。浮雲之聚散者哉。
有卷曲就有舒展,有聚集就有离散,有完整就有破碎,这是自然的道理。所以如来唤须菩提说:若将三千大千世界粉碎为微尘,这些微尘数量是多还是少?须菩提回答:非常多。将大千世界粉碎为微尘,以凡夫心量衡量确实极多,但在如来智慧中却微不足道。难道是如来不知微尘数量,需要须菩提来确定吗?其实如来预知一切众生虽根器有利钝之别,但执著世界为整体实相的心却完全相同。利根众生听闻世界可碎为微尘时,不待须菩提说"微尘众多",就能明白"所谓的微尘众并非实有,只是假名为微尘众",由此觉悟世界本非整体实相。而钝根众生需要须菩提暗中破除他们对"众多微尘"的执著,才能明白所谓整体实相原本就不是真实世界,只是众多微尘暂时聚合的假相。既然世界由微尘聚合而成,那么当世界显现为整体时,其存在本无实质,聚合也非真实,何必等到粉碎世界后才算破除整体实相呢?
须菩提又认为:我与如来将世界碎为微尘,又将微尘合为世界,这般分分合合,中上根器者都已觉悟世界本空,依微尘假合而成;微尘亦空,依世界分解而有。到此时,对"一"与"多"的执念不待观空便已破除。但为启发下根众生,须菩提再次举出"三千大千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的教示,明确开导说:若世界实有,便是固定不变的实相。但如来曾说"所谓实相即非实相,只是假名实相",这又作何解释?如来与须菩提悲悯众生执念难消,错认此身为实有,反复开示却仍未能令下根者完全领悟,所以如来再次告诫:所谓实相本不可言说,但凡夫贪著其事。难道是须菩提不知实相真义,需如来再次开示吗?实是如来借须菩提之口,深切责备下根者执著现前之身为实有的愚迷。
最初将世界碎为微尘,证明微尘本无实体;微尘既空,世界自然无体。所以须菩提不先破"整体实相"之执,而先破"众多微尘"之执。因为"多"的执念破除后,"一"的执念不攻自破。为何?"多"是"一"的组成部分,"多"既空,"一"自然无体。对"一"与"多"的妄执灭尽时,世界与微尘无非清净法界,何处还有世界微尘的分别?学人明白此理,方能领会如来父子反复开示的苦心。果真明白,则三千大千世界纵然坚固,其粉碎为微尘与重聚为世界,不过如纸张卷舒、浮云聚散般虚幻无常罢了。